(余德慧)
我相信生命的真諦不在教義中,也不在宗教的活動當中,而是在最孤獨的時刻.
最孤獨的感覺是在我晚上睡不著的時候,起身看著我身旁熟睡的親人.有一天,我們終將不到彼此,親愛的人終將不見,看著他們的臉孔,我感到無限的孤獨.弟弟去世之後,我在老家的廳堂看著祖父.祖母.父親.母親與弟弟的照片,小小的堂屋的牆壁,掛滿了我的親人照片.他們的不在,我反而覺得不孤單.
真正孤獨的感覺是在最快樂的時候.尤其當著自己最喜歡的人的眼前,一抹孤獨的疑雲在閃爍之間隱約浮現.我知道人生福華是生命的滋養,但是朝著凋謝的生命怎能永遠巴望著滋養?我們總要準備著凋謝的心情.
為什麼我總是在最親密的人身上感到孤獨?原本我們與最親密的人說要一生一世在一起的,而這樣的心願恰好是一生最無法達成的心願,就在這心願的盡頭,我們隱約看到一個轉折,那裡有個心願所無法橫越的巨大鴻溝,向我們顯示這個心願的虛軟無力.
我們不願意對生命說謊,所以我們必須用一種本真的態度對待自己的活著.最本真的態度是把:〔活著〕當作問題,而不是理所當然.從一開始,任何個人的出現在地球上往往只是因緣際會的機緣,並不是必然有你這樣的一個人.從機緣的角度來說,我們的出現是在千億的基因組合裡,因緣際會的被組合出現.我們帶著祖先的基因,可是並沒有一個可以明白指認的祖先,我們的父祖輩也是在祖先的因緣際會暫時出現的.我們的去世,也只是把自己變成無名的祖先,成為子孫的先行者.因此,任何活著的人都是?〔反祖〕的:返回到整個人類基因庫的無名裡頭.
但是不要把〔返祖〕當作是一個過渡,把此生當作瞬間.這是很粗糙的邏輯.此生對人類來說,依舊是緩慢的時序,我們度過的日夜與歲月,正是生命滋養自身,就好像植物在泥土裡活著.意思說,時間就是活著.我們在時間裡頭,而不是在時間之外.自傲的錯識讓我們以為可以和時間競賽,其實我們與時間俱生俱亡.於是,我們才會認識到一點:我有幸與一些人在同一個時間活著,我們見面.說話或在電視報紙讀到他們的訊息.同時代的意思是;:〔我們彼此曾在此世的相同時間共處,我們有了同一時間的遊戲.〕而把生命感閉鎖在自己的世界裡的自我沈溺或哀怨.
因此,生命是以〔我們〕做為起點,而不是〔我〕.我們相亙取樂與結怨,我們亙相滋養.我們建立起一個看得見的世界.我們在世界裡,被事情豢養.這是世界的正面性.但是任何世界都不能保證這活著永遠存在,我們其實隨時死亡.因此,我們必須懂得在活著裡的死亡.要有這樣的認識很困難,因為我們習慣把活著當作生命的一切,而未曾把死亡當作活著的一部份.太熱切於活著,最後總是被證明是一件蠢事.
因而我對活著提出〔瀕臨〕的想法.〔瀕臨〕的意思是把生死的界線抹消,在任何活著的瞬間都能夠準確的捕捉到生死的同時存在.若喜,則生死同喜;若悲,則生死同悲.這樣的訓練就是我心中的宗教訓練,也是生死學的入門.
對瞬間的瀕臨察覺,並不是來自冥想或宗教崇拜,而是來自心境.瞬間的心境是黃昏落日,夜裡的星空與睡夢;瞬間瞬滅裡,活著意味著瞬間生命現出與滅亡.生命表面上寂寂不動如恆,暗底裡加潮汐,就好像坐飛機的表面安然,而下飛機的暗底的微倖感… 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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